【中国文化报第十四届中国艺术节专刊】
闽剧《画网巾先生》印象
作者:王评章
(福建省艺术研究院原院长、研究员)
这是个很有思想,很有感情,对文化、历史乃至典章文物很有研究的剧本,文字很好,凝练有力,又有文采,古诗文基础很扎实。王仁杰先生对闽剧《画网巾夫生》期待很高,可惜他去世了,否则有他指导,复排肯定少一些波折,更上一个台阶。
一、找什么样的人物写
现在的历史题材戏大多是委约,剧团、文化主管部门、地方政府请你写乡贤、清官、名宦,推广地方文化,同时也能得到民间、家族、祠堂、研究会经济上的支持。我觉得这很不错,是条新路,也可以出好作品,但只有一定的概率。似乎也觉得太多的委约对创作自由和剧作者个人积累、独特个性、风格才华的发挥有所约束。这个剧本是作者积累到不得不写的程度、强烈的“我要写”的作品,必须倾吐否则人会生病,而不是你们“要我写”。这部戏的主人公是底层文人,没有公共话语权,没有一个公共场地让他说话、听他说话,连冠名权都被剥夺,所以他只能叫癫生、叫画网巾。国破家亡,更加大难临头的是文化命脉的断绝,他从肉体到精神都将没有安身立命之所。读书人,文化是他生命的本真。当精神生命的外部危机达到碾碎你的程度,底层弱者只能放弃生命的所有追求,断绝外部需求和交流,完全返回内心,守住那一线光亮。这时在外人眼中,他就是一个荒谬的人,一个可笑可悲、失常怪诞的人。如鲁迅的狂人、塞万提斯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、一次次无望而又执着推滚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、美国电影的阿甘……但是这些傻瓜、疯子都是付出个人生命和许多代价才护住了那一点人性、文明。画网巾先生也是这样的人。秀才们烦腻了他言必忧文化,说好辞庙,一听破城炮声便作鸟兽散。他不自量力,孤独地执住网巾这一明代文化标识死不放手,做最后的坚守。我认为,明末遗民是明代对中国文化最重要的贡献之一。明末遗民贵不在政治而在思想和文化,明末出了许多思想家、文化学者,如顾炎武、黄宗羲、王夫之等。一种能作为人类文明的文化,不仅会有创造者、阐释者,还有高层的、底层的守护者与捍卫者,这才是真正有全人类价值的文化。明末如画网巾先生殉文化的人很多,记得有一个乞丐,写了一首诗后投水自尽。当时,乞丐都那么有文化、有诗才,真是令人敬叹。宋代也有遗民,但不像明代那么多,那么有文化思考和情怀,而且明代文化遗民或者说遗民文化的影响一直持续到清末民初。我相信这些遗民的抵抗,也是促使清王朝不得不以汉文化立朝的重要原因之一。他们的价值很大、意义很大。明末遗民那么多,以网巾坚守为反抗行为、反抗方式的却只有画网巾先生一人。剃了头,没有网巾、没有头发,他用毛笔把网巾画在头上。这种疯子的行为,从正常人角度来说是幼稚可笑、迂执癫狂的,没有实际意义,但是却让正常的人发狂,明知是不正常的癫狂行为,你去制止、与疯子较真,岂不是比疯子还智障?但他和他画的网巾却又无时无刻不刺痛你的眼睛,让你坐立不安。底层、弱势群体的反抗,在强权强势之下只能用这种可笑的、弱智的行为和姿态表达他们内心的坚守,成为不可磨灭的执念。反过来也可以说,一个群体的文化信念如果成为生命最后的本能,凝结成生命的文化基因,成为下意识的反抗,那真是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的,除非屠族灭民。当反抗达到了癫狂级别,就会无法和解、无法沟通。这就是《画网巾先生》独特而深刻的地方。
展开剩余47%二、作者的积累
作者的生活积累、思想积累、情感积累至关重要。现在福建的中青年剧作家的文化知识水平、接受高等教育程度,是20世纪80年代的老剧作家都比不上的,甚至文学才情也未必逊色多少。然而,就生活、思想、情感的积累而言却不能与老剧作家相比,因为时代不同,因此遭遇的经历和苦难也不同,而文化积累尤其是地方文化积累,却是共享共同的。我去山东百脉泉公园,震撼我的不是公园里几百股尺把高的喷泉,而是墙上介绍的子产、吴起等一二十个先秦经济、军事、思想、文化方面的历史名人。我当时感叹,这个地方的孩子一定很厉害也一定很骄傲,人家和我们家学不同、文化基因不同、先天积累不同。福建只能“地瘠栽松柏,家贫子读书”。这次看戴先良的剧本,也是这样感叹。他们家出了个画网巾先生,文化风水他承接到了。真正的地方人物,是当地人的骄傲,构成地方文化基因和记忆、情感和信仰,刻骨铭心,代代相传。我想戴先良对画网巾先生是放在心中久久地虔敬供奉的,甚至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。画网巾先生应该在冥冥之中注视着他,给他的写作甚至是生命以激情和力量。这些情感、这些思考,他是反复酝酿翻滚的,所以写起来很深厚。剧本看了很多遍,文字的思想情感力量依然让人激荡不已。
三、艺术方面
网巾是明朝王室倡导颁发的、有规制的国家文化符号,是文化信仰和象征的朝代标志,是经过元朝摧折后对文化传统的重申和认证。这部戏抓住了癫生这个人物,抓住了网巾这个核心道具,贯串、生发出整部戏。结构上很紧凑,一气呵成又转折变化,很巧妙。两次画网巾给人的震撼非常强烈,而且动作感、细节感非常独特、新鲜。画网巾这种情节细节是艺术虚构不出来的,很有冲击力,这也是生活往往高于、大于艺术的地方,也是我们许多作家追求历史、生活题材和写实的原因。但二次画网巾却是作者创造的,接得特别好,很有才情和想象力。第一次用墨画出文化坚守,我们没有思想准备而震撼;第二次用血画,画出夫妻情感,画出妻子这个饱满的、闪闪发亮的人物,也进一步深化主题。戏再起高潮。前次高潮是国事,至大;这次高潮是家事,是人情人性,至深。家国、爱情的情感可以相互叠加。历史题材最怕只有男人,没有女人便没有行当声部、颜色的搭配之美。这部戏处理得好,也给我们提供重要经验,即写进人的情感深处就写出人性的深刻,人性的深刻所到之处没有障碍、没有禁区。戏不是“两张皮”,是高潮的高级叠加。
最后一场戏至今让我为之动容。妻子见到癫生喜出望外,虽然有外人在,但她变得不羞涩反而很勇敢,她迫不及待表现对丈夫浓浓的爱。他们生死相见的最后一刻,就是要给他温暖慰藉,要挺他,要在精神、心理、情感上支持他,不要他悲伤、牵挂、恐惧。她带死志来的,她当然想与丈夫一起赴死,但知道丈夫有他的想法,所以她决绝又轻松地先走,不管是怎么舍不得,就是要给他留下一个绝不是犹豫痛苦的背影,而是一种生命赴约的向往和欢悦,因为他们又要团圆而且是永远的团圆。其实,她一直心心念念的还是担心他独自走向奈何桥这段最黑暗的路,会不会像阳间那样懵懂走失。她不怕死,就害怕在阴间找不到他、丢失了他,所以她要用自己的血画网巾,以便在阴间能一眼看见,不会在茫茫鬼海中漏失。站在奈何桥头翘首悬望时,她的心情应该可以用唐代张巡的妾的话:你尽了气节,我却还有操不完的心。一个女人的深情,在文学意义上并不逊于家国大义。她是他苦难不幸的补偿和安慰,写得好,治愈他也治愈观众。天下夫妻,不过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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